《与鬼•七日》2 宜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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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活了几百年是什么样的感觉？”
城西街口处有一棵梧桐树，枝繁叶茂，郁郁葱葱，长势比其他的树都要好，便是在冬日，也不见多少枯黄枝叶，被冠誉城里一景，人们都说那是民国时候一个读书人为心上人栽种的，为了讨她欢喜，感动了上神，播种了神迹。
段宜恩第一次看到那个读书人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，心高志远，想在乱世里占得一份席地出人头地，然后衣锦归乡让对面楼里那赵家二小姐看看，自己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。
赵二小姐喜欢坐在窗边看对面司令园里的梧桐树，读书人就伏书前够着头看小姐，小姐长得好，迎风笑一笑，读书人就没了魂。
后来花灯节，段宜恩出来拿溺水人的魂，又看见那读书人在猜灯谜，歪了歪头，看见旁边有个赵二小姐，崇拜地掩嘴笑，看了一会有些冷，读书人带着赵小姐去放花灯，段宜恩也顺手放了一个，没有许愿，无愿可许。读书人脱了衣服给小姐披，段宜恩起身离开，挥了挥手让两盏花灯碰到了一起。
赵二小姐喜欢梧桐树，读书人紧着裤腰带攒了些钱买了上好的种子在门口挖了许久，埋好了细细浇上水，抬头同探头的小姐憨憨一笑。段宜恩路过的时候，在坑前停了停，来回望了望两个屋子，踩了上去，把里面无良商贩卖的熟种子换了下去。
那时候他想，这两个人大概能举案齐眉。
再后来就是五十年后了，段宜恩四处奔走难得空闲在茶楼里喝了杯茶，旁边桌里有嗑着花生米闲聊的人，人家说。
“你们看见外面那棵梧桐树前的老头了吗？啧啧，这么多年了那个人还在那守着。”
“哎对呀，我也老见着，可是为了啥？”
“这你就不知道了吧，我问你，你记得以前那司令娶的漂亮媳妇儿吗？”
“那肯定记得，赵家二小姐嘛，可是不是身子弱早早去了吗？司令至今也没续弦呢，啧啧。”
“可对了，外面那老头据说以前是赵二小姐的相好呢，听说还给她种了棵梧桐树，喏，就外面那棵。”
“但是你想想，一个穷酸读书人怎么可能娶得到人家金贵小姐呢，事儿穿了后，人赵老爷不同意，就说，那读书人要是能让梧桐树在冬日里一叶不枯，才把小姐嫁给他哩。”
“这不是天方夜谭，诚心刁难嘛！”
“那肯定的，我要有这么个宝贝姑娘，也不得嫁个穷酸小子，后来你就知道了，司令青睐赵小姐上门提亲，我还记得司令名字里有个龙字，赵二小姐闺名叫赵朝凤，大家都说天生一对呢，可不是嘛。”
“就是苦了那小子，等了几十年的梧桐树。”
窗外有风，茶楼旁边的赵府早已迁徙远去留有空屋，窗外的老人经不住风颤了颤扶着树抬头看了对面无人的窗口，慢悠悠的离开了。
段宜恩喝完了茶，有些苦。将钱放在桌面拿起帽子起身下楼了，走到了梧桐树口停了下来，转过身面对着。
冬日里的树，叶叶枯黄，树皮褶皱不成样，段宜恩走近了看，树上刻了行字。
‘凤凰鸣矣，于彼高冈。梧桐生矣，于彼朝阳。’
顿了顿，段宜恩低了头伸手碰了碰树，转身离开了。
许久身后有人惊呼，城西街口梧桐遇神了，所有的叶子一夜葱绿，郁郁葱葱，面向朝阳。
段宜恩走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老头，老头站在梧桐树前，很用力的笑，笑得开心掉了几滴泪。
段宜恩往前走脑子里想到了什么，一个很多人都好奇的问题。
活了几百年是什么感觉？
他想，大概就是有幸一睹他人的一生，欢喜痛苦一一见证，最后在生死面前，无能为力，无可奈何。
又无人可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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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嘉尔一路上一直在问着段宜恩各种各样的问题，在他吝啬的几句里知道他是个长生的人，一时好奇又问了一句。
“那无常大人，活了几百年是什么感觉？”
王嘉尔正在喝着段宜恩给买的奶茶，看着段宜恩在酒店前拿着身份证在办理入住手续，偷偷够头瞄了一眼。
段宜恩。
无常大人的名字和人一样的好看。
“无趣。”
段宜恩回过头看了他一眼，有些认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。
因为所有的事无人分享无人可说，漫长的一生，最是无趣。
段宜恩看着他，王嘉尔眨了眨眼，心里刹那有些酸涩。段宜恩拿了卡往前走，酒店里人多只剩了单间，王嘉尔有些愣的跟在身后，走的有些慢，大概还是在思考他的回答。
走到了门口，段宜恩掏出卡准备刷，王嘉尔这才小跑赶过来，眼里一片清明，张开嘴说了一句。
“那我陪着你，就不无趣了吧。”
段宜恩手顿了顿，房门响了一声就开了，王嘉尔也没顾着他发愣冲他咧嘴一笑，从臂弯下钻了进去。
段宜恩想到了白日里蒲公英划过面庞时细微的瘙痒感，和现下差不多，他想。
救赎人，果然是特别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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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嘉尔坐在床头，等着段宜恩去洗漱完了出来，看着他擦头的样子，禁不住的问着。
“鬼也要洗澡啊？”
………………
段宜恩没有搭理他，把白毛巾搭在头上，王嘉尔这会又坐到了地毯上一脸期待的看着段宜恩，像是有很多问题要问，段宜恩看着他摇了摇头才走过去，和他面对面坐着。
“你死了为什么这么……”
段宜恩先开口问了一句堵住了王嘉尔欲张的嘴，他想在这么后面接一个淡定，又想接一个多话。
“嘛，你想说我怎么这么快就接受自己死了的现实嘛。”
王嘉尔笑嘻嘻的看着他，指了指他掉到肩头的毛巾，段宜恩眨了眨眼像是没懂，王嘉尔伸手去够，段宜恩偏过身子避开了，这才把毛巾拿了下来，王嘉尔笑了笑，又坐端正了。
“我这一辈子虽然很短，但说实话我也真的活够了。”
王嘉尔话锋一转，言语里多了些真挚。
“我是个孤儿，在福利院长大，不知道为什么从小都没有人跟我玩，也没有人肯领养我，院长跟我说要期待明天，期待神明，但我其实真的不是太在意的，我就这样一天一天的长大。”
他慢慢的诉说，眼睛也没有看着哪里，有些飘忽，段宜恩看着他，突然觉得这个人除了话多其实都挺好的，长得也不错。
“这些年里，也就院长对我好，可是他会老啊，他老到走不动路说不出完整的话，还总是同我讲一句从小讲到大的话。”
“慢慢忍耐的话，神明会来拯救我们的。”
“可是他死了，他死的时候是笑着的，我猜想他大概是见到了神明，神明救了他去享乐了。”
“但神明留下了我，继续受苦，一个人。”
“所以我其实，挺期盼死去的。”
王嘉尔越说声音越小，头也低了下去，段宜恩想大概是他同自己一样，活一场，只能感受到生命带来的苦。
段宜恩伸手变出了一杯水，晃了晃递给了王嘉尔。
“喝口水吧，甜的。”
王嘉尔睁了睁眼，禁不住笑了笑，觉得无常大人很是贴心。
日子苦就喝口甜的，熬不住也要过生活。
人生路漫漫，总要学会苦里作乐。
王嘉尔带过话题又讲了几句，两个人就起身去各自的床上躺着了。
天花板上是星空主题，有一点一点微弱的亮光，王嘉尔看了看天花板，又转身看向黑暗里段宜恩的位置。
“哎，无常大人，你说的拿七情是什么意思啊？”
开口问了一句，他想，无常大人应该没有睡的。
“做一些你死前想做的事，刺出你的情绪我收起来，一天一个，七日后你便可转世了。”
段宜恩低沉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，王嘉尔感到有些陌生，这么些年来，好像从来没有哪一天他的屋子里会有人同他讲话到晚上的。
“那，明天是第一天，是哪一情啊？”
侧过身子睡，面对着段宜恩的方向，眨着滴溜的眼睛，开口问道。
“喜。”
段宜恩依旧淡淡的，但好歹每个问题都会回答，王嘉尔想，大概无常都是这么好脾气的。
“那要干些什么都是我决定吗？”
王嘉尔突然的想到什么，有些惊喜，语气都扬了起来。
“嗯。”
“那无常大人明天陪我去吃面吧！”
…………
段宜恩没有回答有些惊讶于他的喜情竟然只是一碗面……
“无常大人我跟你说啊！那家店老板很奇怪的，他家的阳春面特别好吃，虽然挺贵的，但是给客人送小礼物，每次都不一样。”
王嘉尔语气轻快，段宜恩平躺着细细听他讲。
“可是他只给两个人一起来的客人！完全的欺负单身狗嘛，而且他说他还会根据两个人的面相算出缘分来呢！我每次都好奇死了。”
王嘉尔说得有些愤恨，像小孩子一样，段宜恩想。
“陪我去吧？无常大人。”
天花板的星光闪闪，屋子里不见五指，安安静静，只有王嘉尔期待的话语慢慢飘散。
“好。”
答案说了出来，屋子里有声响，两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，孤独的人互相陪伴。
王嘉尔很开心。
“那晚安，无常大人。”
“晚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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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人静，从窗外望出去对面的高楼大厦里已然只有几盏灯是亮的，王嘉尔睡不着，看着段宜恩的方向发呆。
段宜恩转过了身来，月光下肤白发黑，十分好看。
相对无言，王嘉尔心里有些开心，他想无常大人应该是睡着了的，才小心翼翼躺平了看着天花板开了口。
“院长爷爷，我想你说的对，慢慢忍耐的话，会有神明来拯救我们的。”
他歪过头，看向段宜恩，语气压抑又轻快。
“我见到我的神明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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